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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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時間在爛泥般的生活縫隙裡,慢慢被推著往前走。 有她陪伴的那個午後,像是一束被偷偷塞進黑暗裡的光,短暫照亮了久不得喘息的少年心底。 只是光來得太突然,也消失得太快。 之後的日子,更糟。 父親沉迷得愈來愈深,醉到連罵髒話都不清楚,動手卻比以前更準。 母親的眼神一天天空下來,像被生活抽掉了魂,只剩下一副還在行走的皮囊。 而那個貼著兔子創可貼的小女孩,消失得像一場夢。 他常常想,如果那天沒有巧克力、沒有那場遊戲、沒有那段琴音,他可能會長成另一種人。 沉默、冷漠,混著泥的那種。 可她來過一次。 只一次,就足以讓他有了往前走的理由。 在家裡最混亂、他最無助的那段時間,他常常躺在床上,伸手摸著額角那個早已空掉的位置。 那張兔子創可貼早就不在了,可他總覺得那裡還殘留著一點溫度。 腦中反覆浮現女孩彎著眼睛說過的那句話。 你以後要記得我。 他記住了。 記得比所有傷口都清楚。 後來,他默默替自己下了一道命令。 還沒數到三,不能停。 於是他繼續撐著。 天還沒亮就去撿回收,白天靠獎學金維持學費,晚上做家教、打工,一分一毫都不敢浪費。 身上再多傷,他也不喊累。 兔子創可貼不在了,但圖案早就烙進心裡。 她留下的命令,成了支撐他往前走的暗號。 …… 中學時,他的功課好得不像話。 同學來問讀書方法,他只淡淡地說一句。 因為我必須好。 不是夢想,也不是志向。 只是必須。 父親摔碎酒瓶的那個夜晚,他把所有課本攤在地上,寫到凌晨四點。 不是在讀書,而是在一遍遍對自己下命令。 痛,是刻在骨頭裡的動力。 升上高中後,他加入了模擬法庭社。 第一次比賽,他的對手背景好、家世強,自信得像天生就站在聚光燈下。 而他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那些人揮霍自信。 直到輪到他。 他開口後的第一句話,讓全場靜了下來。 「真正站在界線上的人,沒有時間討論正義。」 語調平靜,卻像一把利刃。 「能救人的,是第一秒做出決定的能力。」 原本疲乏的評委抬起頭,盯著他看了很久,最後慢慢鼓掌。 那一刻,他第一次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一點原本不屬於他的東西。 之後,他的名字開始頻繁出現在公告欄上。 模擬法庭第一名、辯論賽最佳表現、校外法律分析競賽滿分。 他從不吼、不激動,卻總能在所有人說完後,用一句話把整個論述拆乾淨。 同學私下叫他「微笑的惡魔」。 因為他笑得溫柔,拆人的時候卻毫不留情。 甚至有學長被他辯到語塞後低聲說,跟他辯論時,有種被剝光丟到聚光燈下的感覺。 謝睿安只淡淡回了一句。 我只是陳述事實。 沒有人知道他的冷靜是怎麼鍛出來的。 在無能為力的世界裡,他學會了最精準的反擊。 …… 高三那年,他以接近滿分的成績考上首府政法學院。 報到那天,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白襯衫和廉價的黑長褲。 其他學生被父母簇擁著,拉著行李,笑得燦爛。 他一個人走進校園,背挺得筆直。 沒有羨慕,也沒有自卑。 他知道,自己會走到別人走不到的地方。 只是踏進校門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那串清脆的銀鈴聲。 以後看到我,要跟我打招呼喔。 他停下腳步,抬頭看著灑落的陽光,像在對誰低聲應承。 如果有一天我再次遇到妳,我會走向妳。 不是等待。 而是有資格。 法學院不是天堂,是戰場。 滿地都是背景深、資源多、信心過剩的人。 他沒有背景,只有一股足以撕開荊棘的執念。 他讀書讀到凌晨三點,睡一小時又爬起來。 桌上永遠堆滿咖啡和手寫筆記。 某次教授問他,為什麼這麼拼。 他抬起眼,語氣輕得像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我要贏。 不是野心。 而是一種渴望。 是一個午後,有人替他貼上創可貼,把巧克力塞進他手心時,那份被溫柔對待的感覺。 那太珍貴,也太容易讓人上癮。 所以他必須變強。 …… 三年後,他在校內模擬法庭決賽中,遇上一支由富家子弟組成的隊伍。 對方準備充足、背景深厚,甚至有人私下說,這可能是謝睿安唯一會輸的一場。 結果,全場最安靜的那個人,在最後五分鐘推翻了所有論述。 評審宣布勝利的那一刻,他沒有笑。 只是抬手,指尖輕輕碰了碰額角那個早已不存在的位置。 那是他支撐自己的方式。 那一年,他以全系第一名畢業,破格進入國內最大律所。 正式站上人生第一個高點。 不久後,他和幾位合夥人創立了自己的律所。 不到五年,「安然律師事務所」的名字傳遍整個行業。 某個深夜,他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城市燈光。 夜色沉靜而明亮。 他忽然想起,她在巷口拉琴的模樣。 耳邊彷彿響起一段久遠卻清晰的旋律—— 莫札特的小星星變奏曲,音符一個一個落下,乾淨、克制,像那年午後的陽光,不疾不徐。 他站著沒有動,卻像被那段旋律牽回了很遠的地方。 如果有一天再次站到妳面前,希望是以能保護妳的姿態。 他這些年拚命往上爬,不只是為了逃離泥濘。 更多的,是為了有一天能站在光裡,堂堂正正走向她。 真正的執念不會說話。 它會跟著人成長,變成影子,變成慾望,變成無法否認的一部分。 而他,已經在光影交界處,站穩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