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層線
斷層線
獎學金、實驗室、晨光計劃——這些名詞在過去一年裡成為徐姍姍生活的全部骨架。 她搬進學校的研究生單人宿舍,十四平米,朝北,冬天冷得需要裹著毯子看文獻。窗台上養了一小盆薄荷,是霍沖某次來看她時順手帶的。他說:“累了掐一片聞聞,提神。” 那已經是七個月前的事了。 最初的分別還帶著某種浪漫的忙碌感。霍沖飛新加坡談併購,她熬夜跑數據。他們會在凌晨通話,她聽他背景裡模糊的機場廣播,他聽她敲鍵盤的聲音。有時她說著說著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發現通話記錄長達五小時——他沒掛。 “怎麼不掛?”她下次問。 “聽你呼吸。”霍沖在那頭說,背景是紐約的雨聲,“像還在一起。” 後來,通話頻率從每天變成每週,再變成不固定。他最後一次聯繫她是九月的第三個週二,晚上十一點。 “法國有個項目要親自盯,時差亂,你專心準備中期答辯。”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但還是問,“薄荷還活著嗎?” “活著,”她說,“就是長得有點歪。” 霍沖低笑:“像你。” 那是他最後一句帶有私人溫度的話。 斷聯是漸進的。先是消息回得慢,然後電話不接,最後連慣例的每月生活費轉賬都停了。徐姍姍咬著牙沒問,用實驗室微薄的補貼撐著。十一月的某天,她終於忍不住打給別墅的管家李姨。 “霍先生出國了,”李姨的聲音有點猶豫,“具體的……徐小姐,我也不清楚。” “他還回來嗎?” 漫長的沉默。“徐小姐,您……好好讀書。” 電話掛斷後,徐姍姍在實驗室的衛生間裡乾嘔了五分鐘。沒有眼淚,只是生理性的反胃,像要把這幾個月吞下去的所有疑問和不安都吐出來。 那天起,她徹底把自己埋進學術裡。 凌晨四點的實驗室燈光慘白,培養皿裡的菌落週而復始地分裂,數據曲線在屏幕上無限延伸。她瘦了八斤,剪短了頭髮,眼下永遠帶著青黑。導師拍她肩膀:“姍姍,科研是長跑,別這麼拼命。” 她只是搖頭。 不拼命怎麼行?這個位置是他用捐贈換來的,這間實驗室冠著“晨光”的名字,連她呼吸的空氣裡都彷彿懸浮著他的投資。她得證明這投資值得——證明自己值得。 證明沒有他,她也能站在光裡。 冬季學期結束前,她的論文被頂刊接受。頒獎禮在學校最大的禮堂,她穿著用最後一筆補貼買的廉價套裝上台,接過獎盃時閃光燈亮成一片。台下黑壓壓的人頭裡,她忽然瞥見一個身影。 黑色大衣,帽簷壓得很低,站在最後排的陰影裡。 她的心跳停了一拍。 頒獎結束,她幾乎是衝下台。人群擁擠,等她擠到後排,那個位置已經空了。只有地上一小片未乾的水漬,像是有人在那裡站了很久,從窗外飄進的雪在肩頭融化。 “剛才……”她抓住旁邊的志願者,“最後排那個穿黑大衣的人……” “啊?沒注意啊。”志願者茫然。 徐姍姍在空蕩蕩的禮堂坐到天黑。獎盃在懷裡冰涼沉重,像某種諷刺的戰利品。 畢業季來得匆忙。拍學士服照那天,海棠花開得正好,她抱著花束站在校門口,同學幫她拍照。快門按下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三亞的那個夜晚,想起月光下他說“你是我的女朋友”。 原來“女朋友”是有保質期的。 手續辦到最後階段,她坐在宿舍裡整理研究生入學材料。電腦開著,新聞頁面自動推送了一條財經頭條。 她本來要關掉的,視線卻定格在配圖上。 那是一張從遠處拍攝的婚禮現場。法國古堡,葡萄園綿延至天際。男人穿著訂製的白色禮服,身姿筆挺如舊。他身邊的新娘一襲復古婚紗,頭紗長得需要兩個花童托起。照片標題是: 「九龍集團霍冲今日於法國舉行世紀婚禮 新娘為白氏集團千金白歆 商業聯姻締造千億帝國」 徐姍姍靜靜地看了那張照片十秒。 然後她繼續整理材料,把身份證複印件對齊邊緣,簽字筆在需要簽名的地方畫出工整的筆畫。窗台上的薄荷枯死了,她一直沒扔,此刻葉片碎成粉末,一碰就簌簌落下。 她拿起手機,點開通訊錄裡那個始終置頂的號碼。最後一條消息停留在她獲獎那天,她發的:“我拿到獎了。”沒有回音。 她打字,刪掉,再打,最後發出去的只有一句: 「薄荷死了。」 發送。紅色感嘆號瞬間彈出。 「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她看了那行小字一會兒,然後退出,刪除對話框,拉黑號碼。動作流暢,沒有一秒停頓。 電腦屏幕上,婚禮照片自動輪播到下一張:霍冲低頭為新娘戴戒指,側臉的弧度她曾在無數個清晨用手指描摹過。 徐姍姍關掉網頁。 她站起身,把枯死的薄荷連盆扔進垃圾桶,洗乾淨手,然後坐回桌前。研究生申請表的最後一欄是“未來研究方向”。 她寫下: 「抗逆性作物基因編輯——在斷層帶生長的可行性研究。」 寫完,她保存,發送郵件。 窗外暮色四合,海棠花在晚風裡落了一地。遠處隱約傳來畢業生的歡呼聲,像另一個世界的迴響。 徐姍姍關了燈,在黑暗裡坐了很久。 直到月光爬過窗檯,照亮空蕩蕩的桌面,照亮垃圾桶裡那盆枯死的植物,也照亮她臉上終於落下的、遲到了整整一個季節的淚水。 安靜地,不為任何人看見地。 就像某些故事,開始時驚天動地,結束時只是一則不起眼的新聞推送,和垃圾桶裡一盆無人問津的枯薄荷。